安眠

[凌李]晚风和热干面

写的好暖好棒!qwq

汤圆圆软绵绵:



这世界    有点假


可我莫名爱上他


——题记






一    哥,你笑起来像个馒头






李熏然找凌远看电影,口碑很不错的片子,《超能陆战队》。对自己这个病人,凌医生出于人道主义的同情,应该不会说不。前刑警李熏然同志看人还是有几分准的,凌远就发过来一个字:好。


周天早上,金毛不会来拱他,李熏然自己起了床。洗澡,吹头发,收拾得赏心悦目,蹲下来往金毛的碗里加狗粮,揉揉他头顶的毛,“小狮子,来,吃饭。”小狮子兴高采烈,李熏然的大手在它背上慢慢地顺着毛,陪他吃完,和他告别,“哥哥走啦,去和你凌远叔叔看电影,回来给你带吃的。你要乖乖的。亲一个。”小狮子半岁,已经过了和李熏然斗智斗勇的岁数,现在像个小天使,善解人意得不得了。李熏然把头偏过去,它就伸出舌头来舔一舔他的脸。


李熏然出家门,走两步,名副其实地走“两”步,就是凌远家。李熏然离开警队以后搬到了第一医院的家属院,和凌远住隔壁。搬家那天他拖着行李箱上楼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凌远,长得像电影演员的凌远微笑着搭了把手,到三楼的时候李熏然说可以了,凌远说:“你住这儿啊?”李熏然说:“啊,对啊。”凌远说:“我住你隔壁。”李熏然笑着伸出手,“你好,李熏然。”凌远也伸出手,“凌远。”很有力地握住李熏然的手。凌远说:“你不是这个医院的吧?”李熏然说:“哈,不是,我借朋友房子住。你是医院的医生?”凌远说:“对。你刚搬来,有什么要帮忙的说一声。”李熏然说:“好。谢谢啊。”凌远说:“那先这样啦,”指指自己的房门,“我进去啦。”李熏然说:“哎,拜拜。”


进屋,李熏然把狗狗背包的顶盖打开,让小金毛透气,“小狮子,我们到啦。”小狮子两只前爪扒住李熏然抚摸它的手,轻轻地咬住李熏然的大拇指,牙关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地啃。“刚才那个叔叔好帅,你有没有看见?”


凌远搬出家属小区有几年了。前妻和他离婚,房子和车子给她了,凌远住回医院分给他的老房子。离婚还是挺难受的,凌远跨过这个坎儿,还得谢谢李熏然。当然,首先还得说凌远很好地做到了工作生活不分,极大地消耗了精力,加上一放假,这个叫李熏然的新邻居老爱往他家跑,闲下来独处的时间真的比较少,最难受的那段日子说过去也过去了。后来相互熟悉了,李熏然跟凌远说了自己的病,凌远理解了李熏然这友好到有点儿黏人的性格是怎么回事,有什么活动也想着李熏然,尽量不让他一个人呆着。


李熏然喊凌远:“哥。”凌远问:“吃早饭了吗?”“吃了一点儿。”凌远给李熏然一个苹果,“垫垫肚子。”李熏然接过苹果,“谢谢哥。”“行了,走吧。”


凌远开车,李熏然在边上吃苹果。到了看电影的购物中心,先吃午饭,然后看下午的场次。虽然是动画片,故事编得很好,凌远一个中年人也能看得入迷。最后机器人大白为了保护他的人类朋友,牺牲了自己,也因为是动画片,不能让小朋友们都哭着回家,最后的最后,生还的人类制作了一个新的大白,插入被毁灭的大白留给他的芯片,新的大白由此得到旧的大白的所有记忆,等于从前的大白回到了他的身边。凌远正在想,如果保留着所有的记忆,那么无论载体经历了多大的变化,是不是都是同一个主体,那是不是就是永生了,灯亮起来,放字幕了,一转头,看见李熏然在哭。


别人难过的时候不要乱说话。凌远扶着李熏然的臂膀,等待这阵悲伤过去。观众走光了,影厅里只剩下打扫卫生和清场的工作人员,还有他们俩。凌远不好盯着李熏然的眼睛看,也不好看也不看李熏然,就追着李熏然脸上一颗一颗泪滴落的轨迹看。熏然真是瘦,颧骨都戳出来了。凌远已经很多年没在自己脸上看到这种线条,三十岁以后,脸上的肉就下不去了。幸好身上还不是那么胖,他这个年纪的人,不发福的是少数。不过身体其他的毛病到底没躲掉,胃,颈椎,腰椎,跟年轻时候都不能比。


字幕放完,熏然还在流泪。


“哥,”李熏然说,“不好意思,走吧。”“没事。”凌远说。


走出影厅,李熏然说:“哥,我去上厕所。”“行。”


“我好像对一个男的有点动心。”李熏然到厕所里给杨博发短信。杨博是李熏然的发小,也是他现在住的房子的主人。


杨博很迅速地回复他:“果然。”


李熏然:“……”


杨博:“我就说你对简瑶一直就是兄妹之情好吧。有戏没戏?”


李熏然:“我感觉不太有戏。”


李熏然感觉得到凌远握住自己臂膀的时候,身体的变化。大多数人对哭泣的人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哭呢?或者会讲些劝慰的话,可是他人的痛苦,是不能感同身受的,那些话只能让说者痛快,对听者并无帮助。李熏然刚才哭的时候,凌远什么都没有问,也什么都没有说,这种温柔有多么珍贵,真正了解的人是少数,李熏然属于少数人。凌远只是拥着他,看着他,这个行为本身就表达出“我看见了你很难过”的意思,凌远不去试图化解他的悲伤,是肯定了他的悲伤的合理性。虽未拥抱李熏然,只是胳膊的接触,但是在这个场合,这个分寸是对的,也已经是很大的抚慰。李熏然哭完这一场,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


李熏然了解凌远有多好,便不免自卑。自己有什么能吸引他呢?长相不用说了,跟他一比,谁的长相都没优势。论事业,他是医院院长,自己过去的事业算是终止了,看不到继续的可能性。那还剩什么呢,好像只有养的狗狗比较可爱这一条了。小狮子人见人爱,比自己会撒娇多了,凌远也吃它这一套,特别喜欢它。要是它会说话,就能帮着自己拉拢凌远,扑到凌远的怀里,摇着尾巴跟凌远说:“凌远叔叔,熏然哥哥喜欢你,我也喜欢你,你也喜欢熏然哥哥好不好?我们仨一起玩儿。”


“我去买水了,会回到原位。”读到凌远这条短信,李熏然抬头,已经看到凌远拿着矿泉水等在原地了。李熏然刚才耽搁得有点儿久。


凌远把水给李熏然,“是再逛逛?还是回家?”李熏然说:“我买点儿零食给小狮子,然后就回家?”凌远点点头。


两个人乘扶梯去购物中心地下的超市。李熏然跟凌远说:“哥,我当过大白,所以我知道给一个人当大白是什么感觉。”


凌远说:“嗯。”


“我现在不喜欢她了,可是想想以前那么喜欢一个人,还是有点儿伤感,说不上来。”


凌远没有接话。他对感情是认真的,但没有那么多的执着。说到底,人是自私的,心里的第一位是自己。李熏然说的这种令人为之生为之死的感情,他不了解,不了解,便言不及义,他不喜欢说多余的话,因此就不说。


“正好你有车,我多买点儿吃的,省得自己提。”李熏然一进超市,看到满满当当的货架,便生出一股对生活的热爱。凌远笑眯眯地,“好。”眼睛眯成两条弧线,嘴巴抿得像个“一”字。


“哥,你笑起来像个馒头。”


凌远的笑收起来,“像个什么?”


“馒头。”李熏然伸出两只食指,在空中比出一个长椭圆形。“馒头人,一个很可爱的卡通形象。你笑起来好和气,好像他。”


凌远对于李熏然的这个观点很难感到兴奋,自己只是脸上有一点点肉,怎么就像馒头了呢?


“我给小狮子买点猪蹄花,”李熏然取了几包零食放进购物车,“哥,我很严肃地推荐你这个猪蹄花,你要不要尝一下?”


凌远想想那句“像馒头”,摇摇头,微笑说:“我,呃,吃零食的时间不多,就先不要了。”






二  纷纷夜雨一碗面






公交车开过两站,公交电视里出现了李熏然。五官有点蹊跷的女主持大力吹捧李熏然的热干面,“太香了!”“这碗面真是酱香四溢,小秦我一个不留神就吃光了整整一碗!”


这个节目会来采访李熏然,是凌远的朋友牵的线。


李熏然住到第一医院旁边以后,在医院门口摆摊,卖家传的热干面。不多做,每天几十碗,下午出来支摊子,差不多天黑前后卖完收摊。凌远有天下班,看到多了个卖热干面的摊位。面摊架在一辆小型SUV的前面,SUV后盖打开,看样子东西是这车运过来的,这老板的装备跟周围一圈同行不是一个级别的。“老板,热干面怎么卖?”


老板转过脸来,竟然是新邻居李熏然。“凌医生,是你呀。”李熏然笑,麻溜地捞了一碗面,拌上酱,“开业酬宾,这碗送你的。”凌远微笑,“谢谢老板!”李熏然问:“吃辣吗?”“吃。”凌远说。


李熏然往面上撒辣萝卜丁,有个女孩子经过,跟凌远说:“院长再见!”凌远说:“小陆再见。”


“凌医生,你是这个医院的院长?”


“哈,是。”


“这么年轻的院长,我感觉医院的院长都是白胡子老爷爷。”李熏然把面碗盖上盖子,装到塑料袋里,扎好袋口,给凌远。


凌远笑,“那倒没有,我们医院很多技术骨干都很年轻的。谢谢啦,我先走了。”


李熏然说:“好,喜欢吃再来啊。”


凌远果真再来了,他跟李熏然说:“你的热干面真好吃!吃了你的面,想想我以前吃的热干面,那都是什么东西啊!”


李熏然受之无愧,“我的面是手擀的,麻酱也是托人从黄陂带的,当然啦,还有很多别的讲究,都是商业秘密,就不跟你说了。你在别的地方当然吃不到啦。来一碗?”


凌远说:“你这么不计成本的面,卖多少钱一碗啊?”


李熏然说:“七块。”


凌远点点头,开SUV来摆摊,不计工本的面卖这价,这是来体验生活的。


李熏然给凌远打包好一碗,“咱们邻里邻居的,你就别跟我算钱啦。”


凌远说:“咱们医院小区那么多人,你都不算钱?”


李熏然说:“你不说,我也不说,那谁知道呀。”


凌远说:“可你要这么着,我就不好意思来了。”


李熏然说:“也是,那我多给你点儿料。”萝卜丁、酸豆角、花生米、肉燥盖得下面的面都看不见了,一次性面碗的盖子合上得很勉强。凌远直说“够了够了”。


周一到周二,周四到周六,凌远上班,都在李熏然这里买面回家当晚饭。有天下大雨,凌远走回家,半条裤子湿透,小摊贩们包括李熏然在内都缺勤了。凌远正琢磨是下饺子呢,还是蒸俩包子吃,有人敲门。


拉着防盗链,凌远开门,是李熏然,“凌医生。”“晚上好。”凌远把门链取下来,拉开门。李熏然说:“你回来啦,吃过了吗?”凌远说:“还没有,怎么了,你要一起吃饭?”李熏然说:“哈,不是,我是来看看你在不在,稍等一下,我回去拿个东西给你。”“好。”


过了一会儿,李熏然拿来一只饭盒,“李记热干面,哈哈。看你是不做晚饭的,今天医院门口没人卖东西吃吧?”


凌远笑说:“谢谢你,考虑这么周到。”


“你识货嘛,士为知己者死,为知己者下面条。”


凌远笑着给李熏然倒一杯茶,“喝茶。嘶。”突然放下茶杯,皱起眉。


“怎么了?”李熏然问。


凌远有片刻没说话,随后道:“胃疼,老毛病了。”


李熏然说:“我以前的单位,胃溃疡是职业病。”给凌远倒了一杯热水,“你有胃药吗?”


凌远点点头,说:“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李熏然说:“刑警。”


“哇。”


“比较刺激,哈哈。”


凌远问:“你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我之前来敲过一次门,你还没回来。”


“那真不好意思,让你看着我吃。”


李熏然说:“别紧张,我不看你,我给你介绍个新朋友。”


“啊?谁?”


李熏然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抱着一只小金毛,大耳朵垂着,眼睛也垂着,伸长着舌头,好像在笑。凌远说:“这是你的狗?”


李熏然说:“是呀,三个月的小帅哥。来,”李熏然捉着小帅哥的爪子,向凌远挥一挥,“说,‘叔叔好。’”


凌远问:“叫什么?”


“小狮子!”


“为什么狗要叫狮子?”


“我刚把他接回家的时候,他好小一只,像《狮子王》里的辛巴。”


凌远微笑,李熏然松开小狮子,小狮子趴在沙发上,李熏然掏出手机来划拉,“你看。”给凌远看他给小狮子录的视频,小奶狗比现在颜色浅,白金色,前爪抱着后爪,缩成一团,啃着自己的后爪。


“很可爱。”凌远夹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


“小狮子,叔叔夸你可爱。”李熏然把小狮子抱起来,“说‘谢谢’。”小狮子前爪又朝凌远挥一挥。


屋外的雨稀里哗啦,凌远吃面稀里呼噜。李熏然逗小狮子玩,小狮子眼睛黑黑的,他眼睛也黑黑的。凌远吃完,把饭盒洗干净,李熏然看他收拾完了,把小狮子递给他。凌远右手抱起小狮子,左手抚摸他光亮的毛。小狮子在凌远怀里爬起来舔他,舔得他一脸口水。凌远笑得用力,眼角好多道褶子。


李熏然睁眼说瞎话,“他好喜欢你呀。”其实就是狗渴了。


“哈哈。”


后来凌远问李熏然,你的热干面这么正宗,这么讲究,愿不愿意上电视宣传一下。李熏然说:“我这个,热干面事业啊,虽然确实是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但是对我个人的职业发展来说,只是个过渡,我暂时没有打算长期呆在这一行业吊打同行。”凌远笑说:“比我识货的人有很多,他们都不知道你啊。你这么避世,对于热爱热干面的食客,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啊。”李熏然说:“那我就勉为其难地上个电视吧。”万一真有效果呢,早点卖光,也能早点回家。


凌远找了他在媒体里认识的朋友,这个朋友把李熏然介绍给了电视台公交频道的美食节目团队。节目虽然挺难看,团队里的人对李熏然这面赞不绝口倒是发自肺腑的。走之前他们几个拉着李熏然的手,“哥,你做外卖吗?”李熏然笑着摇摇头,“人手不够,做不来。”节目播出,给李熏然的面摊拉了多少客看不出来,倒是他们电视台里的人口口相传,经常下了班开车来李熏然这儿买面。录节目的那几个熟脸,大言不惭,“幸好我们节目没人信,要不我下班这么晚,早该卖光了。”


李熏然到站了,他今天来看病。凌院长的熟人,精神科专家。






三  我打得你去医院查都查不出来






凌远有一天在医院走廊里,看见一个背影很像李熏然,没来得及确认,跟边上同事说句话的工夫,那人不见了。


后来又有一天,下面有个科室碰上医闹的,人数众多,有备而来。凌远带着保安赶到科室门口,正好撞上李熏然一手扣着一个男的一只手腕,一手抓住那只手腕同侧的肩膀,把那条胳膊反压在那男的背上,压得那人弯得像只虾,动弹不得。穿白大褂的男医生和来路不明的人呈两两相持之势挤在周围,都看着李熏然。李熏然咬着牙说:“我还就打你了。一根骨头都不断你的,你去医院查都查不出来,拍片拍出来全须全尾儿的,你去报案警察都不管。”眼中凶光毕露,嘴角勾起,一股邪气,极其残酷的笑意。


“院长。”科室主任看见凌远。


“哎,凌医生。”李熏然放了手里那人,“我看这人闹事,你们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没到,我就警告了他一下。”把他交给保安,那帮闹事的也让保安围住了。


主任说:“院长,你们认识?刚刚这帮人揪住我就打,多亏这个病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不我今天白挨一顿打。”


凌远笑说:“我朋友。”


主任说:“你朋友身手真厉害。”


李熏然说:“咳,我最恨这号人。”


凌远说:“谢谢你。你怎么在这儿?”


李熏然说:“我来看看我朋友。”


凌远点点头,“不好意思,我这儿还一个烂摊子得收拾,下回再聊。”


李熏然说:“你们忙,我也走了。”


凌远说:“谢谢啦。”挥挥手。转过来问主任:“今天闹的这个是怎么回事?”


挨了打的主任摇头:“他们家小孩儿做手术,发现上次手术把输精管割断了。”凌远眼睛瞪得老大,主任赶紧说:“问题是上次手术不是我们医院做的。”


“啊?”


主任说:“我们根本没接过这个病人。今天这拨应该是职业医闹,走错了。”


凌远很遗憾刚才李熏然没有真的把医闹头子毒打一顿,打他一身拍片检查不出来的内伤。


做到医院院长,社会资源不少,凌远跟他朋友圈子里的记者打听,认不认识做美食节目的,自己有个朋友是民间的高人,做的热干面绝了,市面上绝对吃不到,还没被发现,你们抢先一步发掘他,那就是伯乐了。记者朋友让他们台里的团队来采了李熏然,团队回去这朋友跟凌远说:“你朋友那个热干面,把我同事迷得是神魂颠倒啊。”凌远说:“线索费我就不问你要了。”


节目录完不久后,春节来了。李熏然和妈妈回老家,他爸值班。初二,熏然发来微信,一张照片,一个小婴儿的大头照,肉嘟嘟的,眼睛特别大,乍一看,就看见俩眼睛了。凌远乐了,熏然说:“我姨甥。可爱吧?”


凌远说:“眼睛这么大!像洋娃娃似的。”


“对呀。我觉得他超可爱~”


“你这么喜欢小孩儿?”


“是啊。小孩儿也喜欢我嘛。”


“哈哈。”


凌远这边跟二老一起看联欢晚会,小品生硬拙劣,他坚持了两分钟,没坚持住,还是选择低头跟李熏然聊天。


凌远说:“你是就喜欢小婴儿,还是几个月到几岁都喜欢?”


熏然说:“都喜欢!每个岁数有每个岁数的可爱。像我姨甥这么大,白白胖胖,软乎乎,跟个糯米团子似的,手感最好了。”


“哈哈,糯米团子。”


“最重要的是,不懂得反抗啊!随便你捏。你看。”发来一段小视频,李熏然的大手夹住小宝宝两颊,一使劲,手指往中间围拢,小宝宝两颊的肉被挤得垂下来。“但是我妹不让我捏他的脸,说捏多了会流口水。”


流口水的糯米团子,凌远傻笑。


“多好玩!”李熏然说。


好玩儿,人家孩子他拿来玩儿……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屏幕上的阖家团圆,喜庆吉祥看得凌远心口有点儿堵。兄弟姐妹过年都带着孩子回来,小孩子虽然皮,但也是真的热闹。自己中年离异,冷冷清清,平时可以不在乎,这种时候很难当作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我离过婚。我前妻也很喜欢孩子。我俩没有孩子是离婚最根本的原因。”


凌院长离婚的事李熏然早就从杨博那儿听说了。因为什么离的,医院里都不大清楚。大过年的,却主动提起这种事,大概身边真的没什么人可以倾诉。李熏然说:“那你现在还想她吗?”


凌远说:“有时候想。”


李熏然说:“还喜欢她?”


凌远说:“感情还是有的吧,主要是愧对她。不过她现在过得很好,我没什么可同情人家的。”


李熏然不懂得怎么安慰人,别人跟他倾诉,分手也好,破财也好,他都是一个路数,“大家都有自己的挣扎啊。”然后就是比惨。以前李熏然祭出“我喜欢了二十年的姑娘不喜欢我”这一杀招,惨得过他的人就不多了,后来李熏然更惨,在比惨中基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我很崇拜伸张正义的人,当刑警是我从小的梦想,我有一段时间也梦想成真了。但是后来办一个案子,我差点把自己折进去,加上生活里一些变故,我得了抑郁症。”


凌远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了,“所以你才不干刑警的?”


“是的。你是医生,大概知道一点这个病吧?”


“知道。”凌远说。抑郁症是大脑中的血清素、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分泌失衡,病人生存下去的兴趣消失了。激情、活力、自信、与人交朋友等等,一切主动的品质和行为,抑郁症患者都负担不起,他们的生命力不足以支撑。可以说这种疾病是无法根治的,普通人生活中常见的波澜,比如被小偷偷了钱包,比如被上司批评了,都可能让抑郁症痊愈的人复发,就像感冒,身体再好,也躲不过隔一段时间来那么一下。重度抑郁症患者,终其一生都在与这种疾病的周旋中,艰难求生,或者说,终其一生都在计划怎么死。


“嗯,抑郁症的临床表现我就不跟你重说一遍啦。跟你们这种专业人士聊天就是省心。”熏然说:“他们有些人就会劝你啊,想开一点,他们都是好心的,就是忍不住要开导你一下。我被开导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熏然发过来两张漫画,第一张是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黎明前的鱼总是最死的嘛。”“你有没有试过喂喂它们?”“你过去有很多鱼的哎……发生了什么呢?”第二张漫画是一个愤怒的人,一只手扔出一条鱼,另一只手攥着一条鱼,咆哮:“这鱼都死成这样了,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凌远笑一下,又立刻醒悟这幽默感之中的残酷。有点儿心疼熏然。


熏然说:“我换了环境,换了件事做,现在过的比在警队的日子安逸太多了。还养了金毛来陪我,狗狗真的是天使,你难过的时候他陪着你,什么都不说,只会静静地拱一拱或者舔一舔你。”


凌远说:“嗯,有狗的陪伴真的会好很多。”忽然想起上次在医院看到像是熏然的背影,和熏然神兵天降一般制服医闹的事,“你是在我们医院治的吗?”


“嗯,我发小在你们医院,房子也是问他借的。”


凌远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们医院的强项不是心理咨询科……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这方面的专家?”


“谢谢,不用啦,怪麻烦的。对你的手下要有点基本的信任嘛。”


“算是替我们医院分流一点病人嘛。”


“我已经好转非常多啦,再挂专家门诊有点儿拿大炮打蚊子的意思了。”


“哈哈哈。”


结果春节过后,凌远还是给李熏然介绍了个治疗抑郁症的权威。






四  有个人同居病好得快一些






“哥,曹医生刚刚给我看过了,说我之前做得都很好,情况很理想~谢谢哥!还想问你打个商量,我俩当室友行吗?屋里有人作伴,会好得快一些。不好意思,挺唐突的,请你原谅。”当面被拒绝的打击太大,远远超出李熏然的承受能力,他给凌远发短信。


短信发出,李熏然隔一会儿就看手机,吃饭也把手机摸出来,看看是不是有新消息没提示,或者有提示声自己没听到,都没有凌远的回话。下午,凌远的短信终于来了:“好啊。”


凌远知道这个病想要康复,有个人陪伴的重要性。这么嫉恶如仇,又这么年轻,本来正是施展抱负的时候,却早早地被疾病判了无期,已经得到的圆梦的机会再失去。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太好了!!谢谢哥!我那屋以后就给小狮子睡啦。”狗狗有味道。


哈,那个黏人的小东西,凌远想想上次被他舔个没完,其实挺享受的,“带过来也可以的。”


“白天跟我玩儿不影响啦,让他晚上回去睡。”


医院分的房子两室一厅,没人睡的那间卧室是杂物间。星期天,凌远戴着口罩,推开那间卧室的门,窗帘没有拉上,太阳很好,强烈的光线把飞舞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杂物用木箱子、塑料收纳盒和纸盒装箱,放在床上和地上,把一间屋子填得满满当当,堆得有一人高。凌远一箱一箱地搬下来,打开来看都是些什么东西。被子、毯子、高尔夫球具,还有前妻的好几双鞋,鞋面上布着白色霉菌,凌远愣了。


人和人之间的牵扯原来是这么难以切割的。就算人走了,也总会有些什么没带走,倒不是成心,恰恰是不成心,不去刻意赶尽杀绝,它们就散落在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扎一下你的眼睛。


有人敲门,打断了凌远的瞎想。


拉开门缝,“哥。”是熏然。


隔着口罩,也能看出凌远的鼻梁很高,半张脸被遮住,凸显出他的眼睛,大而且深。凌远开门,“哟,”接过金毛抱入怀中,眉开眼笑,“小狮子。”小狮子扭动着身体冲凌远撒娇。


李熏然说:“哥,你干嘛呢?”


凌远说:“放假了,收拾一下。”


“那我跟你一块儿收拾吧。”


“正好,帮我把这么多东西抬下去扔了。”


小狮子摇着尾巴,呆在客厅里。凌远给李熏然一只口罩,俩人一人一边,抬了几趟,把闲置的卧室清空。就剩下一张床,床垫也扔了,坏了,衣柜,桌子,都没有。凌远说:“一直没收拾,我再擦一擦,消消毒,在网上买点家具,你将就着住吧。”李熏然说:“哥,你别管啦,我来就行了。床垫也不用买,我那张搬过来用。”凌远看表,“咱们先去超市买点菜,吃了中午饭再说吧?”


李熏然把小狮子带回去,蹲下来,跟小狮子说:“哥哥和凌远叔叔去买菜,回来做给你吃。”凌远在门边看着,这话怎么有点儿别扭。


凌远买了很多菜,李熏然给小狮子买了很多零食。回到家,凌远戴上围裙,“熏然,会做饭吧?”


“不会。”李熏然摇头。


“你不是干这个的吗?”


“只会做热干面,生活所迫。”李熏然眨眨眼。


凌远微微地叹口气,“行吧。”


厨房小,李熏然没有跟进去碍事,在玻璃门外看凌远做饭。手指轻轻抓着小狮子的脑袋给他按摩,小狮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案板上的肉。


“好香!”李熏然举着筷子,眼睛闪亮。菜一端上桌,小狮子就立起来往桌上爬,小狗长得快,比凌远第一次见他个子大了好多,前爪能搭上桌面了。李熏然斥道:“坐下!”小狮子乖乖坐到地板上,下垂眼看看李熏然,再看看凌远,可怜极了。凌远拿来一只盘子,夹了很多肉,在清水里涮过,放到盘子里,递给李熏然,“这个以后给他用吧。”这盘子是刚才凌远新买的。李熏然笑笑:“对不住,太馋了。”


小狮子馋,凌远是知道的。离元旦还早的时候,李熏然就和凌远约好十二月三十一号晚上一起吃饭,涮电火锅,小狗也来。火锅飘着热气,小东西在桌子底下蹭着他们的腿,想吃东西,馋得着急。


“来,吃肉!”李熏然把肉浸到水里涮一涮,然后放到地上,小狮子头低下去,把肉咬进嘴里。


熏然看小狗吃东西的眼神,充满父爱的光辉。凌远说:“你很疼他呀。”


李熏然说:“我家这只身体弱,比别的狗都瘦一些,他能好好活着我就知足了,想吃什么我都随他。”


凌远也夹了一块肉,学着李熏然用水先洗了,弯下腰扔到小狮子近前,“这么操心,真跟当爹一样啊。”


“现在已经不算操心了,刚接回家那阵子他生病,将近一个月,我一个完整的觉也没睡过。一个晚上被他弄醒六回,真的,六回。要嘘嘘,要喝水,打嗝,都把我弄醒。舔你啊都是轻的,直接用爪子挠你的脸。带孩子也就这样了啊。”


凌远笑,“小狮子,你小时候这么能折腾你熏然哥哥呢。”小东西知道在说他,过来用小身子蹭蹭凌远的小腿。


“除了生病,其他就没有一点儿不满意啦。”李熏然夹了几片菜叶,涮了给小狮子,“吃青菜,要不不给你吃肉。”


凌远原本是要孤零零地迎接新年的,多了李熏然和一条小狗陪着,不热衷过年过节的仪式感的他也有点高兴的感觉了。凌远几乎没动过电视,把电视打开以后研究了好一会儿网络电视是怎么用的。各个台的跨年晚会都挺傻,凌远把遥控器给李熏然,“你看你喜欢看什么吧。”李熏然换来换去,最后选了一个全程是唱歌的台。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小狮子窝在李熏然怀里。零点,李熏然笑着说:“哥,新年快乐!”小狮子扑到凌远身上,舔舔他。


凌远炒菜很好吃,李熏然胃口大开,小狮子也吃得起劲,动物不知道自控,李熏然教育他,“不许吃了!”吃了饭李熏然刷碗,凌远打扫李熏然的卧室。两个人忙到日头西斜,小狮子没有玩伴,无聊得在沙发上睡觉,四脚朝天,露出小肚皮。小东西闭着眼睛,睫毛好长。“还会打呼噜。”凌远轻轻地笑,抬眼看李熏然。


李熏然的妈妈来电,他到门外接电话,“吃了。好。够用。好。对了,妈,我以后周天不回家了,周五周六回家。”






五  你懂女人心吗?






周天,凌远开车带熏然和小狮子去爬山。小狮子坐在后座,凌远给他把窗户打开了一点,风吹进来,小狗前肢直立,兴奋地睁大眼睛,看着车窗外的一切飞驰而去。“他会微笑啊。”凌远说。“对呀,”熏然说,“还会哭呢。他小时候非要跟我一起睡觉,让他睡笼子里他就哭,哭得你一点儿辙没有。”


“这么会撒娇。”


“特别会撒娇!大家在小区里面遛狗,要是看到有人摸了别的狗狗,他就一定要冲过去让那个人也摸摸自己。”熏然说:“还超级黏人!除了我抽烟的时候不跟着我,其他时候都是寸步不离,他讨厌烟的味道。”


凌远笑,“还挺注意健康。”


“还会赌气呢,不高兴起来怎么叫他他都不理,喔对,他会叹气!会叹气!我都看傻了当时!一只狗能有这么丰富的情感类型啊!”


凌远听着直乐。


小狮子还小,李熏然不敢让他运动过量,说是爬山,海拔不过几十米。中午回到市里,拐到超市,李熏然去给狗狗买吃的,凌远牵着小狮子在外头等他。两个学生模样的姑娘走近他们,“好可爱啊,我能摸摸它吗?”凌远微笑点点头。小狮子突然亢奋地扑到其中一个女孩子身边,把脑袋伸到她手提袋里面,叼出一只玩偶。“你干嘛!”凌远训他,“快把东西还给人家!”伸手到小狮子嘴边去夺。怕把东西扯坏,不敢太用劲,没夺下来,跟两个女孩子道歉:“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没关系。”小姑娘被抢了东西还特开心,从小狮子头顶开始一路抚摸下去,“他很喜欢这个玩具呀?”


小狮子衔着玩偶趴在地上,让俩姑娘给自己按摩,舒服得吐舌头。凌远对这小东西刮目相看,这算恃萌行凶?太有心机了吧。提高音量,“光天化日抢人家东西,你要不要脸啊?”两个女孩子一听这话都笑了。“你松开嘴,松开嘴!”小狮子不理他。“你就看准我不敢揍你是吧,你等着吧你哥哥一会儿就来了,看他不打得你鼻青脸肿的。”那两个姑娘已经笑得不行了。


过半晌,李熏然回来,看一眼就知道什么情况,怒喝:“起来!”小狮子爬起来,嘴上的劲儿还是不肯松,李熏然蹲下来,看着小狮子,“把东西吐出来!”小狮子不松嘴,瑟缩着看熏然,可怜巴巴的。凌远心中叹息,这演技,自己都快被糊弄过去了,李熏然同志不愧是当过人民警察的,有原则,好同志。


“家里玩具还少吗?还跑这儿来抢别人的。再不松口我可打你了!”李熏然拉起小狮子的项圈,正要勒他,小姑娘着急地说:“哎,别打别打,我送给它了。”


“这怎么行,真对不起,给你们添这么大麻烦。”李熏然道歉。


俩姑娘说:“不麻烦,我们可喜欢它了。”


“对呀,它好可爱啊。”


“而且它喜欢这个玩偶也是缘分!”被抢了东西的姑娘说。


她的同伴对她说:“对,其实是一开始,我们俩主动要来摸它,它才会看到你袋子里的玩具的。”


“嗯!我就把这个玩偶送给你啦。”小姑娘跟小狮子说。


李熏然苦笑,“我们家毛绒玩具堆了一屋子,它就喜欢这种触感的,买多少个都没够。谢谢啊,谢谢。”


小狮子衔着玩具上了车,李熏然训斥他:“你一整个礼拜都别想吃牛肉干了!”小金毛卧在座椅上,不看他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回到家,李熏然去门卫那儿取了一个快递。进屋以后,拆了快递外面那层塑料袋,把盒子递给凌远,“哥,送你一个玩具。”


“送我玩具?”


“拆开看看。”李熏然催促。


凌远打开盒子,扯掉包在外面的气泡膜,拆出一个白色的塑料小人。小人脑袋奇大,整个人胖乎乎的,圆圆的光头,两只眼睛是两个指向中间的箭头,大嘴抿成一段圆弧,两头上翘,这是在使劲笑,笑得眼睛眯成缝,肉脸堆出褶子,脸颊上还有两团粉色的红晕。有点儿蠢,但很招人喜欢,看得人不知不觉就跟着它一起笑出来。


“挺可爱的。”凌远说,“谢谢!”


“你真的觉得它可爱?”


“当然啦。我很喜欢。”


李熏然喜道:“那就好啦!哥,这就是馒头人,你笑起来很像他,要不我给你拍一张,你看了就知道有多像了。”


凌远对这个礼物的感情一时之间变得十分复杂。


小狮子看到又有玩具,乐颠颠地跑过来拱凌远,要凌远抱他,李熏然一声喝:“坐回去!你犯的事儿还没完呢!”知道李熏然真生气了,小东西垂头丧气,到角落去蜷着了。


凌远这天下班拎回来一只纸袋,李熏然问:“哥,这是什么?”


凌远说:“同事送的。”


“你生日吗?”


“嗯。”


李熏然问:“你生日哪天啊?”


凌远说:“今天。”


李熏然对凌远简朴的生活作风感到无奈,说:“那咱们出去吃吧。”


“别了,明天还上班呢,别出去了。我也不过生日。”


“那周天给你补过。哥,这里面是什么?”


凌远说:“我也不知道。”


李熏然举起那盒子在空中晃一晃,“好像是鞋。谁送的呀?送鞋,很亲密哟。”


凌远把礼盒取出来,拆开包装纸,真是鞋,“你这么厉害?”


李熏然笑说:“小意思,小意思。”凑近了去看那鞋盒,“牛逼 M998RF ,联名限量版啊。我能打开吗?”


凌远说:“开吧。”


李熏然揭开盒盖,拿出来仔细端详。碳黑、深蓝和白色的配色,初看不显眼,看久了就会发觉真是好看,“这鞋可两千多块呢,哥,谁送的?”


凌远惊得张开嘴,“什么运动鞋要两千块那么贵?”


李熏然说:“这是限量版,有钱还未必买得到呢。”


凌远真的不懂这个世界,李熏然凑过去,“哥,追你的女医生送的?”


凌远说:“不是。”


“追你的男医生送的?”


凌远看一眼李熏然,摇头。李熏然说:“品味很好啊!”


凌远问:“你很喜欢这鞋?”


“喜欢!”


凌远说:“给你穿吧。”


“真的啊?!”李熏然跳起来,“哥,你没逗我?”


“真的。”凌远说:“我也觉得这鞋要是穿了,会给她不正确的暗示。”


曾是刑警队副队的李熏然思路清晰,抓住了重点,“真是追你的啊?”


“不算追,就是——”凌远语塞,换了个话题,“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要把这个人情还她,买个差不多钱的,好跟她两清。你说我送她什么好?”


李熏然说:“这你问我可问对啦,我保证给你把这事儿办妥。”


凌远想李熏然当刑警,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接触过,看人怕是比自己通透多了,放心把这事交给他,“那就拜托你啦。”


李熏然笑得露出两排白牙,“我试试能不能穿。”他比凌远矮一点,但是手大脚大,穿凌远的码数正好。把两只鞋都换上,在屋里蹦蹦跳跳,“这鞋真好看!哥,谢谢你!”胳膊肘轻轻顶凌远两下。


凌远微笑,“不谢。”


前刑警李熏然同志办事雷厉风行,没两天就把凌远还人情的礼物备妥了。


“就这?”凌远接过李熏然给他的卡片,“购物卡?!”


“啊。”


“人给我挑一限量版,我还人家一张购物卡?这是不是显得有点儿——”


李熏然振振有词:“凌医生,你觉得你懂女人心吗?”


凌远想都不用想,“不懂。”


“对呀,我也不懂。”李熏然说:“女孩子的审美那么多门道,我们俩又不懂。你花两千块钱给人买一包,万一颜色不好配人家的衣服,人丢也舍不得丢,用又用不上,还得为你这包再买一身儿衣服,换你你闹不闹心?”


所以说对人性的把握,跟年纪确实没什么关系,熏然比自己小那么多,可比自己懂女人心多了。凌远点头称是,“对啊。我是真没想到,谢谢你啦熏然。”






六  你不是恋爱了吧






“哥,你跟他说,要葱。”李熏然对凌远说。


凌远弯腰,跟小狮子说,“小狮子,我要葱。”


小狮子跑到一个卖菜的大妈面前停下,转过身坐在地上,看着凌远和李熏然,鼻尖朝大妈装菜的竹篮一下下地顶着。


凌远和李熏然走过去,那只篮子里真有葱。凌远惊叹一声,蹲下摸摸小东西的脑袋,“真聪明!”小狮子知道是夸他,笑得阳光灿烂,扒着凌远叔叔的膝盖,舒展脊背站直了。李熏然解释:“这是在表达他爱你。”


“叔叔也爱你。”凌远摇着脑袋凑过去,和小狮子鼻尖对鼻尖,蹭蹭他。


李熏然拖着凌远逛菜市场,炫耀为主,买菜为辅,指挥小狮子,“肉。”“酸豆角。”“水果。”小狮子令行禁止,凌远五体投地,“你家这狗太能干了啊。”“那可不,我是带过警犬的。”李熏然同志说,“我是怕他被不法分子拐走,要不让他一个人,不是,一条狗叼个篮子出来买菜,一点儿问题没有。”凌远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牙肉都看见了。


回家以后,李熏然把厨房的门带上,在里面鼓捣,凌远在外面挠小狮子的肚皮玩。饭好了,李熏然把碗筷端上来,“哥,生日快乐!”


“谢谢熏然!”凌远笑说。


凌远面前三只饭碗,每一只都装着小半碗热干面,分量很少,尝个味道,生日宴,不能让凌远光吃主食就吃饱了。面上搁着新浇头,分别是哈密瓜丁,草莓丁和火龙果丁。李熏然实验的新菜品,凌医生荣幸地第一个试吃。“哥,我看新闻里说有些店搞了榴莲凉面,挺有意思的,但是喜欢榴莲的特别喜欢,不喜欢榴莲的特别不喜欢,太极端了,我就换了别的水果。你试试味道怎么样,不行我就不搞了,行的话我再继续实验。”


凌远把三碗面认真吃完,沉思一会儿,说:“我挺喜欢的,但是我一个人作不得准,而且我对吃的没有发言权,你得多找几个精通美食的人给你试吃,提提意见。”凌远为了不伤李熏然的自尊心,把一个“难吃”表达得百转千回,真是煞费苦心。


“好,面吃完啦。咱们切蛋糕!”李熏然起身去拿蛋糕。


“现在就切?”凌远以为还有菜。


“对呀,你不会吃那么点面就饱了吧?”


“哈,没有。”想起熏然不会做菜,凌远不挑,吃菜也是吃,吃蛋糕也是吃。


小狮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切蛋糕,凌远看看他,看看李熏然,李熏然看出他想为小东西求情,说:“牛奶含量高的东西,狗狗都不能吃的,乳糖不耐受。”


凌远对小狮子歪着头,耸耸肩,“你不能吃的呀,没办法。”


小狮子脑袋垂下去,熏然柔声说:“给你吃牛肉干啦。下午再给你尝一个比蛋糕好吃一百倍的!”小脑袋立刻抬起来,期待地看着熏然。


饭后,李熏然提议:“哥,咱们看部电影吧?”


“好。”


李熏然开电视,在网络里找到他要看的片子,“我特别喜欢这部,每年过春节的时候都喜欢拿出来看一遍。”屏幕上显示片名:《天下无双》。小狮子靠在李熏然胸前,不时扭动几下,也跟着他们一起看。


片子挺好笑,不过故事结局并不轻松,女一号因为痴情疯魔了,深爱一个人,就变成他的样子,认定自己是男一号。男一号为了跟她在一起,自称女一号,两个人在桃花树下长厢厮守,忘了自己是谁。爱一个人爱到连自己也不需要了,这不是病态吗?真正的爱情不是应该让人实现更完整的发展、更深刻的自由吗,怎么是把自己放弃了呢?凌远想自己年纪大了,跟熏然他们年轻人有代沟。


看完电影,李熏然和凌远一起做窝头给小狮子吃。李熏然在网上看到的食谱,鸡胸肉、三文鱼、羊肉、牛筋肉打成肉泥,胡萝卜、苹果、花菜、娃娃菜搅成糊,肉泥、蔬菜糊、玉米面和羊奶团成窝头。小狮子看着他们忙活,尾巴摇得欢腾。蒸熟端上桌后,李熏然喊一声:“哥。”颇有些委屈。


“你也想吃?”凌远笑。


“嗯。”李熏然点头,“狗比人吃得都精细。这么营养的窝头啊,你吃过吗?”


“没有。”


“你不想尝尝?”


凌远考虑了一下,“想。”


“哈哈,”李熏然拿出一个窝头,一掰两半,分给凌远一半,“尝尝。”小狮子上来蹭李熏然的裤腿,他也要吃。


李熏然说:“味道有点奇怪。”


凌远说:“太多东西混一块儿,没有一个主要的味道。”


“嗯。”李熏然同意,把窝头放到小狮子的盘子里,小东西埋头苦吃,起劲极了。李熏然说:“别急,还有好多呢,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哥哥和叔叔都不喜欢这个味道。


简瑶婚后第一次约李熏然见面。李熏然以前喜欢她将近二十年,她和李熏然警队合作的犯罪心理学专家结了婚。李熏然患上抑郁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在破案过程中,被高智商反社会人格罪犯谢晗绑架并折磨得精神崩溃,也有一部分因素是简瑶嫁作他人妇带来的打击。两家父母是朋友,她大概是从长辈那里听说了李熏然的病情有所好转,所以才有这个提议。李熏然跟凌远说了简瑶的邀约,凌远说:“要不要我陪你去?”熏然活到现在,大半辈子在喜欢简瑶,去见这么一个人,精神压力估计很大。


“你应该没空吧?”


凌远说:“那你们约周天或者周三见嘛。”


“不用啦。我翻篇儿了,不喜欢她了,见到她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


“她现在不在你跟前当然没波动啦,见面以后的情况就不好说了啊。上次林念初要见我你不也陪我去了嘛。”


春节后不久,林念初联系凌远,说想见一面。他俩离婚以后就没有联络了,凌远听人说,她现在有男朋友,男方条件很不错,不知道林念初有什么事要说。李熏然猜测没有好事,坚持送凌远赴约。李熏然把车停在咖啡馆边上,在车里等,凌远下车没多久就回来了,“她要再婚了。”


这个再婚的速度,还是比较快的。李熏然拿出烟,抽出一支给凌远,又拿打火机给凌远把烟点上,放起音乐。凌远车上的歌都是李宗盛这辈的,“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掉。”李熏然赶紧切换,“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算了不换了,越换越添堵。


凌远吸了几支烟,说:“走吧。”


“有个人陪在旁边总是好的。”凌远说。


“那我跟她约在你放假的时候吧。”李熏然说。


李熏然一开始没认出简瑶。简瑶的服饰妆容都改变了,举止比以前成熟优雅不少。聊得多了,知道李熏然的病的确好多了,便放松了,谈笑之间仿佛回到两人少年时候。李熏然惦记着凌远还在等他,神情克制着却还是透露出几分焦灼,简瑶跟心理学专家丈夫耳濡目染,身体往前伸,凑到李熏然眼前,盯着他,“老朋友这么久没见,你却跟坐在针上似的急着走,你不会是——恋爱了吧?”


李熏然眨眨眼睛,笑了,“别拿我练手啊,猜错啦。”


“你就是恋爱了。”简瑶摇头,“恋爱使人无脑啊,李熏然同志,你这个撒谎水平,惨不忍睹啊。”


李熏然举双手投降,“名侦探简瑶明察秋毫,小的知罪。”


“哎,说说,什么样儿的人啊?”


李熏然说:“真是八字还没一撇呢,是我单方面地对人家有想法。我对你你还不知道,我骗过你吗?”


简瑶想想也对,举起冰沙和李熏然碰杯,“那祝你们早日搞到,不是,早日走到一起!”






七  馒头睡着了






凌父七十大寿,周天办宴席,李熏然也去。李熏然的来历说来话太长,来之前两个人商量,就说是同事,李熏然是第一医院周边产业的,算是凌远远房同事。办了十桌酒,凌远是长子,这种事都是他承办。中午开宴,有些跟凌父差不多年龄的宾客,子女不在身边,凌远开车把他们接到酒店,李熏然也帮忙去机场接了几个凌家的亲戚朋友,张罗一上午。职业习惯,李熏然还留着,凌远虽然一如往常,风度无懈可击,微笑时眼角的肌肉却不大牵动,他真的累了。


蛋糕半米见方,整个表面做成一只巨大的寿桃。服务员关了灯,凌远把蛋糕推出来,李熏然在他前面,举着凌远的手机随着凌远倒退,给他们拍视频。凌父把蜡烛吹熄,在蛋糕上切几刀,凌远拿话筒,招呼大家几句:“谢谢大家百忙之中,抽空来一起庆祝我父亲生日。”酒席就算开始了。


考虑到社交会造成的压力,凌远让李熏然坐在自己旁边。这一顿酒凌远是躲不过去的,李熏然滴酒不沾,他们俩要留一个开车。凌远吃了一点淀粉类食物垫底,随后便一桌桌敬过去。和大人喝过酒,再给小孩子们发红包,直到宴席散了,只有喝酒之前那会儿落过座。


李熏然和其他几个人帮着送宾客们回去,把自己的车开回医院的小区,打车去酒店接凌远。凌远和他父母,还有两个老人在包厢里聊天,凌远的酒退了一点,“辛苦你了熏然。”李熏然说:“没事儿。”


凌母说:“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跑东跑西的,改天一定要来我们家吃饭。”


李熏然说:“真没事儿,伯母。”


凌母转头跟凌远说:“这儿有些吃的,他们从老家带来的,自己家做的,外面卖的没这么好吃,要是不回乡里,难得吃到一次,你给熏然拿过去。”


李熏然笑,“别客气啦,伯母。”


凌远说:“好,我一定把东西给到。”


老人家们闲扯,免不了扯到凌远年富力强,愿意和他结婚的女人可是多得很,就看凌远有没有心要结了。凌远说:“男人还是以事业为重吧,我的工作确实比较忙,耽误了工作,我不是很愿意。再说我也不是没结过,婚姻家庭这方面我不擅长,短时间内可能不会去想这个事。”


幸亏凌远不擅长的事,凌远的弟弟擅长,凌父一早就抱上了孙子,凌远不要孩子,也不逼他,只是怕凌远不找个伴,老了孤单,凌远说:“随缘嘛,爸,这种事情缘分不到,急也没办法。”


“随缘”这种话一出,什么话题都能终结,凌父便不提了。快四点钟,终于散了,凌远送老人们上了的士,李熏然把凌远的车开过来。凌远上了车,“熏然,今天谢谢你了。”“谢啥,我还拿了这么多手工做的好吃的呢。”凌远笑笑,一路上脑袋不时往下点一下,开到家楼下,到底睡着了。


李熏然没叫他,侧身靠在椅背上看凌远打瞌睡。凌远低着头,双下巴出来了,李熏然乐了。想起凌远说他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更乐。哧哧地笑出声,傻傻地。


渐渐地,李熏然上眼皮有点抬不起来,模模糊糊看见凌远动了,清醒了。


凌远醒来,看见熏然面朝自己,靠着座椅,困得睁不开眼睛。


“你醒啦。”


“嗯。”


“哥,你睡着了好可爱,像个馒头睡着了。”好想咬一口。


还说凌远可爱呢,他是没看见自己困的样子。凌远笑弯了眼,眼角许多鱼尾纹。“反正这个馒头我是当定了是吧。”


李熏然说:“你饿不饿?看你中午都没吃东西。”


凌远说:“真有点儿饿了。”


李熏然说:“我们上去吃零食。”


李熏然和凌远拆看凌母给了些什么,小狮子歪着脑袋,随时准备瞅准机会吃一口。李熏然抓了一把夏威夷果仁给他,小东西眼神放光,吃去了。


两个人吃了点东西,李熏然说:“哥,你要不再睡会儿?”


凌远想想,“嗯。”蜷着腿在沙发上侧躺下来,李熏然抱着小狮子逗他,“你看凌远叔叔,像不像个馒头?”


凌远笑,“李熏然我早就想说你了,凭什么你是哥哥,我就是叔叔啊?”


李熏然说:“我们说话是以事实为根据的。凌远叔叔,男人四十一枝花,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嘛。”


凌远懒懒地和他斗嘴:“什么年纪大,我年纪怎么就大了?二十几岁有什么了不起啊,谁都二十几过,你四十几过吗?”


死要面子。李熏然双手握着小狮子的前爪,“小狮子你看,有人急眼了。”小狮子伸长舌头傻笑。


李熏然说:“哥,四十几岁,是不是很累?”


人到中年,身材保持得再好,皮肤还是会松弛,脸上的脂肪也很难减掉;上有老下有小,同辈、长辈、晚辈,有个什么事不好办,都来找你,这也很自然,论经济实力,论社会地位,就是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最高,凌远还是他们家最有出息的,能者多劳。凌远是幸好没有孩子,要是有孩子更不得了,周末还得接送小孩儿去补习、学特长,更没时间休息了。


凌远叹口气,“累。”


李熏然鼓起两腮,像只仓鼠,睁大了眼睛若有所思。眼睛跟小狮子的一样,滴溜溜圆。凌远迷糊中想着,其实如果忙完了回家,都可以像这样眯一会儿,有只黏人的狗狗逗着玩,中年也不是那么累。许多人对婚姻的正面印象便来自这种想象。可是他经历的婚姻正相反,让人更加疲惫。


能够给予人更充分的自由的婚姻,或许不是没有,只是人到中年,没有余裕让他在人海中寻找了。






八  温柔的晚风轻轻吹过






凌远好一会儿没说话,像睡着了,李熏然问:“哥,我晚上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嗯,好。”凌远说。“他小时候非要跟我一起睡觉,让他睡笼子里他就哭……”好像又看见熏然说小狮子,还说人家呢,他撒娇的本事不遑多让。


哈哈,这么容易。李熏然恶狠狠地亲在小狮子脑袋上,小狮子高兴坏了,立起后肢站在李熏然腿上,前肢搂住李熏然的脖子,不住地舔他的脸。


凌远早上起床,发现小狮子两条后腿张开,扒在关了的门上,卧室的门开在墙角,小狮子身子贴着和门垂直的那面墙墙根,两条前腿靠在那面墙上,把自己扭成一根金色的大麻花。大麻花漆黑的眼睛盯着他,凌远笑笑,“小狮子早啊。”


原本李熏然怕小狮子弄得凌远家一地狗毛一屋子狗味儿,把他弄到隔壁去睡,金毛都是要睡在主人身边的,小金毛被锁在门后边,叫声无比哀伤,凌远听见于心不忍,作主让小狮子跟李熏然一起搬过来。


熏然因为病的缘故容易累,睡得多。凌远洗漱完,换好衣服,做好早饭,李熏然才醒。小金毛立刻跑到床边,站起来搭住床沿,想爬上去和李熏然撒娇。李熏然表情极度冷淡,甚至都可以说是厌恶。凌远知道抑郁症患者早上刚起都会这样,仍被李熏然周身散发出的寒意慑住,不敢靠近。小金毛不知道是浑然不知,还是不在乎自己遭到冷遇,照旧高高兴兴地去够李熏然。


大概只有金毛这样的忠心,才能任李熏然怎么忽视甚至嫌恶都不在意,守在发病时的李熏然身边。凌远听同事讲过,同事的亲戚开车两个多小时,只为把自己家的狗遗弃,到了晚上,开门发现狗狗自己跑回家了。永远不计较、不抛弃你,只有狗了吧。


吃过早饭,李熏然情绪稍微正常一点,“哥,刚才吓到你了?”


“没有。”负面的话都是不可以说的。“你猜我起来看见什么了,小狮子把自己扭转九十度贴在墙根,哈哈。”凌医生这话题转得,堪比转了个直角那么硬啊。


小狮子正吃他那份早餐,鼻头和胡须沾上蛋黄,听见在说自己,脑袋歪向一边,看看叔叔再看看哥哥。


“我今天要见一个病友。”李熏然说。


“嗯。”


“她已经康复了。”


凌远笑说:“那很好啊。你现在情况也挺好。昨天有人跟我打听,说坐你旁边的小伙子挺帅,有没有对象啊,你看怎么样,等你情况稳定了我给他们回话?”


“哥,你就那么想我早点搬出去啊?”乌黑的眼眸幽幽的,沾着水气。凌远心说不好,是不是说错话了,“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哈,慌了。李熏然心里大乐,脸上绷着不让凌远看出来。


凌远说:“你看你这个,抑郁症啊,就是需要不断地有‘我和别人是联系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减少孤立感嘛……”到底是医生,凌远自觉站得住脚。


“我那是需要深层联系感,不是需要和人家相亲。”毕竟是搞刑侦的,不被凌远带跑。


凌远说:“好,好。”


今天见的这个病友,李熏然和她大约一年没见了,聊起康复的过程,她说:“熏然,我信教了。”李熏然看着她点点头,表示理解。“我那段时间心里非常过不去,有一个姐姐她是教徒,她去教堂,或者是去信教的朋友家里聚会的时候会带上我,我觉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内心确实是很安定的。后来信了教,”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李熏然接过来,类似新华字典那样,小开本、很厚,封皮是粉色的,“随身都带着。我买了儿童本,觉得装帧很好看。”


李熏然微笑。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叫做“意义”的东西,好让他们在这条生来孤独的道路上,每当不知道这么辛苦是图什么的时候,暂时经受住拷问。对这些病人来说,这个东西尤其难以抓住。敏锐让他们比正常人更易于发觉黑暗和寒冷,清醒又让他们比正常人更难于被虚无的欲望所蒙蔽。幸运的是,他们都找到了方法,她通过信神,他通过爱人,于颠簸中求得内心的平静,使得他们能够拖一会儿,再拖一会儿:这次就先不要死了。


“净说我了,你呢?我感觉你整个人比以前好多了。”她问。


“哈,我也觉得是。就感觉在隧道里已经看到亮了,越来越近,很快就可以走出去了。”李熏然说,“我现在做热干面相当有心得啊。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我在第一医院北门卖热干面,就下午开张,早上不做,周三周天休息。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找我,现做现吃,带过来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行啊,热干面界的新星啊。”


凌远如果按时下班,会和李熏然一起回家,吃了饭一起散步,溜小狮子。熏然说喜欢夏天,晚上七点半多八点天才黑,多出来的天光都是赚了。太阳将落未落之际,有一天中最美的光线。熏然领头,小狮子跟在他后面,在暖黄色的余晖中嬉笑跑跳。这双鞋要很高很瘦才能穿出感觉,还是熏然穿好看一些,凌远看着李熏然脚上他转送的运动鞋。不过他也太瘦了,吃得也不少啊。


小区的狗主人下楼遛狗,固定在小区门口的空地上聊天。大狗们每天要活动一个多小时,除了小狮子,还有一只金毛,三只萨摩耶,一只苏牧,一只秋田。凌远分不出那些萨摩耶谁是谁,李熏然说:“看一眼就分出来了。”到了夏天,萨摩耶身上的毛都剃了,露出皮肤,留下脑袋上的毛,蓬起来,像狮子王。小区门口有水果摊,有只萨摩耶学乖了,每次来都磨老板要西瓜吃。小狮子是这些狗里性情最温和的,从不打架,也不乱嚷嚷。


天黑了,路灯底下,狗狗们还在玩,别人把一袋好吃的举到头顶逗小狮子,小狮子一跃而起,有一瞬间前爪都快摸到那人肩膀了,凌远眼睛都看直了,这小东西站直了有这么高?!


晚风习习,李熏然说:“哥,现在这时候最舒服。”


“嗯。”白天太热。金毛怕热,有一次李熏然和凌远带着他,经过一个喷泉,小东西停下来,朝喷泉“嗷呜”“嗷呜”地叫,李熏然笑笑说:“去吧。”把狗绳从他项圈上解下来,小狮子爬上池边,下了水。水没过小狮子的背,他在水里一起一落,嘴咧得很开,笑得眼睛眯起来。凌远第一次看见字面意义的狗刨。李熏然让他玩了二十分钟,放出去的时候跑得飞快,跟他说要回家他就装听不见你的话。


李熏然去拉小狮子回家,凌远看到那只鬼精的狮子王正啃西瓜,问李熏然:“回去打果汁喝吧?”


“好啊!”


凌远挑了几样水果,小狮子摇摆着尾巴,嗅着凌远手里的塑料袋,紧紧跟在他俩身后回家了。






九  你打起人来,眼睛都亮了






李熏然会在屋里徒手和借助一些简单器械健身,入夏以后,他在家健身就不穿衣服了,穿条短裤,露出上半身和小腿。熏然的瘦是精瘦,脱了衣服肌肉分明,常年苛刻锻炼的结果。卷腹的时候,腹部上那几条线尤其深刻,充满力量的美感。他左肩有个疤,应该是以前执行任务留下的,脱了衣服,显得比平日里更加爷们儿,很……性感,呸,什么话。身经百战,什么裸体没见过的凌医生突然有些不自在。怎么就矫情起来了,不应该啊。


“哥。”李熏然刚才脚踩在沙发上,手撑在地上,身体成一条直线做俯卧撑,看见凌远坐在饭桌旁不知道发什么呆,喊他。


“啊?”


“你看我。”李熏然目光炯炯地看着凌远,确认凌远在看他,双手撑地,与肩同宽,身体下沉,头贴近地面,再发力撑起身体,双手离地,身体腾空,极快地击一下掌,伸直手臂,双手落回原位,身体回到起始位置。一瞬之间的事,怕凌远看不清他有多厉害,连做了三次。小狮子知道这时候不能碍事,乖乖地站在边上,尾巴摇得飞快。


“还行吧?”李熏然圆眼睛睁大着,急切地寻求表扬。小狮子也跟着看向凌远,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儿,都在期待他快夸夸李熏然。


“太厉害了!”凌远赞叹,发自肺腑地。李熏然心满意足,笑得露出两排白牙,还是那么头低脚高地撑在地上,从肩至踵一条直线。


口渴,凌远觉得。天真的太热了。


凌远这天去上班挨揍了。又有一起医闹,这次是冲着凌远他们科室来的。那些人拿着棍子,把医生和护士逼到角落里,凌远和另一个男医生把一个女医生和一个女护士围在里面,自己挡在外围,背上结实挨一顿打。


“哎哟,轻点儿轻点儿。”凌远脱了衣服趴在床上,李熏然给他抹了药油,正给他推拿。手劲儿挺大,疼得凌远呻吟不止。小狮子脑袋和前爪搭在床上,好奇凌远叔叔是怎么了。


“凌医生,良药苦口,重了才有效果,明天你就知道了。”李熏然嘴上冷静,看着凌远背上这青一块紫一块的,心里已经疼死了。“哥,我教你格斗吧。”


“啊?”


李熏然说:“防身嘛。”


凌远说:“放心吧,我们医院常年养着一百多个快两百个保安。”


“那你还被打成这样?”


“呃——”凌远噎住了。


“就算你们医院很安全,也可以学来强身健体嘛。你老坐着,不多动一动,以后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哟。”


这倒是。凌远说:“好啊。”


“那你以后跟我去跑步。”


凌远沉默一会儿,痛苦地答应:“好。”


凌远趴着,李熏然按着他的背,两个人闲闲地聊。


凌远说:“熏然,你想不想念在警队的时候?”


“经常想。”


“嗯。我看你打医闹的人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眼睛都亮了。”


李熏然笑,“我就是一打人我就兴奋是吗?”


凌远说:“不是,是你惩治坏人就兴奋。”


“是不是特正义?”李熏然凑近了问。


“是。”凌远点头。


“哈哈。”


真的跟小孩儿一样,就爱听表扬,凌远笑。


李熏然说:“哥。”


“嗯?”


“你这么救他们,他们还打你,你会不会心寒?”


凌远说:“习惯了吧。一开始也会愤怒,后来想想,不能因为个别的傻逼存在,就放弃了帮助需要帮助的人的机会。就把他们当成出来走路踩到的狗屎,人不会因为路上有狗屎,就躲在家里不出门嘛。有比狗屎重要的事。”


李熏然说:“像是治病救人?”


“嗯。”


李熏然说:“你是填志愿的时候全都填了医学吗?”


“是。”


“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件事?”


“小时候就是觉得这个职业伟大,入行了以后,真的感觉当医生治病救人是人生最有意义的事。而且它很有魅力的。其实我们跟你们是很像的,”凌远说,“我们发现疾病是要从表征中去推断的,就像破案,要很仔细地观察,抓住每一个细微的证据,然后很严密地去推理。可能要经历很多的错误才能积累出判断力,有时候一个方案走到半道上了,发现诊断得不对,还得重来。如果一个很复杂的疾病被你查清了,或者是很凶险的疾病,你把它战胜了,那种感觉,可能跟你亲手把一个坏人铐起来了差不多。”听到李熏然的笑声,凌远说:“人是很脆弱的,就算现在科学这么发达了,还是有很多疾病根本救不了。做医生的,是在和大自然斗,这是很体现人的主动性和创造性的事情。”


李熏然说:“那还有什么是事情对你很重要?”


“亲人,朋友吧。”忽然起了坏心眼,“最近新添的还有,小狮子的狗粮。”然后就不说了。果然,李熏然也不说话。肯定在生闷气。过了好一会儿,凌远才说:“还有熏然的病。”


李熏然无声地笑。小狮子趁两个人都不在看他,爬上了床。那么大一只狗,五十多斤,真当他们俩瞎了。李熏然今天高兴,不赶他下去,对凌远说:“保持身材也很重要的,哥,你有发福的趋势喔。”


“哼。”


李熏然说:“哥。”


凌远说:“不在。”


李熏然说:“哎,逗逗你嘛。你没发福,我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行了吧。”


“哼。”


李熏然说:“哥,你真的很好,特别特别好。如果没有你,我肯定不会好得这么快。”


世事真是难料,要是林念初不跟凌远离婚,李熏然不被谢晗折磨得神智不清,他俩也不会在这栋楼里遇到。


“你呢,为什么喜欢当警察?”凌远问。


李熏然说:“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片是奥特曼。”凌远微笑,听他说:“我也是填的志愿都一样。”


凌远说:“你想不想回去破案?”


李熏然说:“我回不去,刑警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不关机,洗澡都得把手机带进去,随时随地待命。”神经高度紧绷的状态,很容易引起抑郁症复发。


“也对。”凌远说。


其实早该按完了,李熏然不想停下。


凌远说:“除了做热干面,你还喜欢做什么?”


李熏然说:“你说我做个时尚博主怎么样?就是用时髦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然后拍照片,发到网上,服装品牌会给你赞助。”


“就跟拍广告差不多?”


“嗯,差不多。”李熏然说,“上回你朋友的电视台来采访我,他们都说我长得好看耶,说要给我介绍广告拍。”


“是挺好看。”熏然比好多模特好看多了。


李熏然乐开了花,“哥,你也好看。”手落在凌远的后腰上,再往下一点儿就是屁股,屁股转过来就是……真想把他裤子扒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乱大谋啊。


熏然的手在背上动作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痒。凌远想,这就是筋血活络的感觉?






十  来都来了,给你带双鞋吧






凌远晚上回家,李熏然正坐沙发里和小狮子腻着,小狮子卧在他腿上,李熏然右手捏成拳,在小狮子头顶一下一下轻轻地锤。


“熏然。”凌远叫李熏然,李熏然看了他一眼,“嗯。”转过脸继续伺候小狮子。


也不叫“哥”,也不笑,就“嗯”一声,这是怎么个意思?凌远拖把椅子坐到李熏然旁边,赔着笑脸问:“晚上吃的啥?”觉得自己这低声下气,不就是熏然早上起床时候的小金毛吗。小东西此时舒服得眯起眼睛,尊贵得像个太后。凌远看看太后,再看看小太监似的等着回话的自己,待遇差别有点儿大啊。


又锤了一会儿,李熏然才开口:“外卖呗。你晚上吃的啥?”


凌远说:“牛排。”


“挺浪漫的呀。”


凌远笑说:“牛排有什么浪漫的。”李熏然不笑,也不接话,凛若冰霜。凌远把笑憋回去,正色说:“浪漫。”


上次凌远他们科室来了医闹的混子,凌远和男同事把两个女同事挡在身下,挨了好一顿打,被凌远保护的那个女医生请凌远吃饭答谢他,凌远说没必要,人家坚持要请,凌远觉得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就答应了。头天晚上凌远跟李熏然说第二天不回来吃晚饭,李熏然问是什么事,凌远说同事请客,李熏然说:“哥,你不是一向不出去应酬的吗?”凌远说:“不是应酬,上回医闹我不是帮人家挨打嘛,人家说请我吃顿好的补一补。”


哦,女的。李熏然便不说话了。你知道人家想怎么补?


李熏然锤着小狮子,看一眼挂钟,收回目光继续看小狮子,“回来得挺早的嘛,你们说吃饭,就真的只吃一顿饭啊?”


凌远茫然,“不吃一顿吃两顿吗?”


李熏然说:“吃一顿正餐,看个电影,再吃一顿宵夜,这不就两顿了嘛。”


凌远笑,“又不是谈恋爱,还安排节目呢。”


李熏然抬眼看凌远,“不是谈恋爱?”


这是不愿意自己谈恋爱?凌远想起熏然那句““哥,你就那么想我早点搬出去”,说:“熏然,我不会急着谈恋爱。”


李熏然说:“哥,那你有欲望的时候怎么办呢?”


“呃——”凌远愣住,正常听到“我不会急着谈恋爱找女朋友丢下你不管”这种话不是应该感动得一塌糊涂吗,怎么还提出这么尖锐的问题呢?


跟在后边的问题,凌远更招架不住:“哥,你看片吗?”


“我,这个——”


李熏然说:“要不要我给你拷一点,我有个朋友,阅片无数,我问他要的都是他精选的。”


“那个,熏然,我心领了。我事儿真的挺多的,没多少时间看片。”


“那你不看片,直接上手?”


凌远张开嘴,发出一个音节,“啊。”


让凌远稍感宽慰的是,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李熏然没有类似“你一般多久自慰一次”这样深挖下去。


凌远要去日本开会,呆六天,李熏然得知以后撅起了嘴,“好吧。”


“怎么了?”


“凌远叔叔不在,没人做饭。”


凌远微笑,这黏人劲儿,真跟金毛是一样的啊。


李熏然和小狮子相依为命了几天,早上突然接到凌远 FaceTime 通话请求。


“哥,怎么啦?”


屏幕上,凌远又笑得像是那个傻傻的馒头人,“熏然,我们会开完了,现在所有人都在逛街,我又没什么要买的,来都来了,给你带双鞋吧。你看看这些鞋你喜欢哪双?”


镜头慢慢地扫过柜台上的运动鞋,李熏然的视线被泪水糊花了。凌远扫了一排,举起手机要问李熏然的意见,看见他眼圈红红的,眼睛下面一道泪痕,慌了,“哎,怎么了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想起什么难过的事情了。”


李熏然红着眼睛笑,“不是难过哭的,是高兴坏了。”


凌远挺不好意思,“一双鞋的事儿,不至于,不至于就压抑成这样,平时也没人不让你买鞋啊。”把李熏然逗乐了,“刚才那一排你有喜欢的吗?你要喜欢多买几双也行,我提得动。”


“光顾着哭了,没看清,再看一遍。”李熏然说。


凌远说:“行,那就再看一遍。”


凌远的讨厌在于,他意识不到他这种就是冰山也要化成春水的体贴是会造成别人极大的困扰的。李熏然带小狮子去凌远家涮火锅过年那次,提了一嘴他喜欢吃辣,后来有天晚上,凌远敲李熏然的门,说:“我有个同事是陕西的,他从老家带来的辣椒油,手工磨的,可香了,给你吧。”当时两个人还没有进行过那一番推心置腹的比惨,他不知道李熏然有抑郁症,李熏然也尚未在他们医院见义勇为,他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感谢李熏然,他就是待人好。


凌远给李熏然买了双联名限量版,李熏然说:“哥,日本的跑步鞋也好,再买两双跑步鞋吧,我们跑步和练拳的时候穿。”凌远问:“哪个牌子好?”李熏然说,什么什么牌,凌远找到那个牌子的专卖店,李熏然说,什么什么型号,凌远又打开 FaceTime ,让李熏然挑颜色,买了两双一样的。


凌远打开家门,李熏然听到钥匙响就跑来了,拉开门,“哥!”抱住凌远。小狮子也跑过来,凌远摸摸李熏然的头发,朝小狮子笑笑,李熏然松开手以后,凌远弯下腰也摸了摸小狮子的脑袋。两个小家伙都是非要摸摸不可的,不摸要生气。


换季上新装,凌远陪李熏然逛街, Gap 满一千减两百,李熏然说:“哥,进去看看。”凌远点头,跟在他后面。李熏然拿起一件卡其色的夹克,“哥,你说我穿这个好不好?”凌远说:“好看。”“还没穿呢就说好看。”李熏然傻傻一笑,找出自己的尺码,从衣架上剥下来,凌远伸手过去,帮李熏然拿着衣架。李熏然穿上那件夹克,走到镜子前面,看看正面,再转个身,看看背面。


“挺好。”凌远说,“喜欢就买了吧。”


“哥,满一千减两百,你也买一件吧,省两百块钱呢。”


凌远笑,“这帐是怎么算的?还赚了两百是吧。”


“哎,这种衣服,就是要我们这种个高肩宽的人才穿得出来。反正秋装都要买的嘛,现在买还便宜点儿。”


“行,我也买一件。”


李熏然拿来一件同样的夹克,“哥,你是这个码吧?试一下。”


凌远套上,也走到镜子前面,从镜子里用眼神询问李熏然,李熏然点点头,“好看!”






十一  闲暇太少和寻找固定|性|伴侣时间成本过高之间的矛盾






十二  那你是自愿和我发生|性|关系的啦?






十三  凌医生的寡欲是因为不了解自己






十一到十三章又名《晚风和干》  点此






十四  一起买家具好像夫妻






凌远拿来手机给李熏然看时间,以示所言不虚,“再来真的太晚了。”


李熏然眼睛垂下来,“那你明天来吗?”


凌远笑笑,真弄得跟|奸|夫|淫|夫|似的,“来。”


李熏然蹭一蹭凌远,“那今天让你回去休息了。你早点睡觉,把身体养好!”


“好。”


凌远穿戴整齐,走到门口,发现鞋被小狮子咬坏了。小家伙一眼都不看凌远,跑到李熏然脚边站起来,前爪搭在李熏然身上,李熏然握住他两只爪子,笑着说:“小狮子,吃你凌远叔叔的醋呀?”


凌远蹲下去摸摸小东西的脑袋,“叔叔现在把哥哥还给你。哎李熏然啊,”站起来看着李熏然,“什么时候能把这个称呼的问题解决了啊?老这么叫,听着我像禽兽一样,‘叔叔把你哥哥借走了’,‘叔叔把你哥哥还你’……”


李熏然歪着头,眼睛亮闪闪的,咬着嘴,摸到凌远裤裆上,“哥,你真是禽兽?”


“行了行了我走了。”凌远慌忙踩上鞋,“你也早点休息。”


这以后凌远来李熏然家“|偷|情|”,都带点狗爱吃的贿赂小狮子。


周天,凌远跟李熏然说给他看一样东西,把车开到医院对面停下,指着路边一个店面,说:“熏然,我把这个铺面买下来了,给你用。”


李熏然说:“那个贴着‘转让’的奶茶店?”


凌远说:“嗯。你想拿来开狗舍就开狗舍,想开武馆就开武馆,开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开,当包租公收租也可以。”


李熏然飞快地解开安全带扑过来亲凌远,凌远笑着躲他,“熏然这是在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全是熟人!”


李熏然坐回去,看着凌远,“哥,我们去逛宜家吧。”


“宜家的质量比较一般嘛,去看看别的吧。”


“去宜家又不是为了买家具,”李熏然说,“看看人家怎么利用空间的嘛。”


买了房子以后,两个人回到学生时代上自习的时候,有空就一起学习装修知识。一人一只iPad,挨着坐在卧室的书桌边,拿着纸笔做笔记。分配了任务,免得重复阅读。小狮子卧在李熏然身旁,不时用身体蹭一蹭李熏然的腿。李熏然抄下:“厨房  凉霸  夏天”,撅起嘴。


“熏然,累了?”


“你不好好学习,干嘛偷看我。”


凌远笑,“累了就睡觉吧。”


李熏然把笔一扔,坐到凌远腿上,“那你要跟我一起睡。”


凌远揉揉他的头发,“你困了先睡嘛,先睡好不好?”


李熏然摇头。凌远和他一起睡了,第二天李熏然起床,凌远已经把昨晚两个人没做完的功课做完了。


宜家的收纳做得是花样百出,李熏然和凌远兴致勃勃地观摩了所有样板间。


“哥,这个卡座设计得好好啊!”把就餐的区域设计成餐厅卡座的形式,不到两平米容下四个人入座,座椅是箱型的,可以储物。如果是普通的西餐桌椅,摆得这样紧密会显得局促,做成卡座不影响实际使用,看上去还只见别致,不见逼仄。


“嗯,很有创意。”


看到玩偶,李熏然说:“哥,给小狮子带几个回去。”


凌远笑说:“熏然,你真的是比宠儿子还要宠他。”


“我们这样一起买家具,好像夫妻呀。”


“嗯,”凌远笑,偷偷捏一捏熏然的手,“像。”


“小狮子是呆在家里等我们的儿子。”


凌远长叹一口气,“我俩终于一辈儿了,我终于不是老流氓了。”


“哥,去吃东西吧?”


“嗯。”凌远微笑。


李熏然买回两块雪糕,棕色巧克力外壳做成熊掌的造型,掌心撒着花生碎,分给凌远一只掌。熏然咬着雪糕,腮帮子鼓鼓囊囊。李熏然看凌远只一个劲儿看着自己,“哥,干嘛不吃呀。”


“没有你好吃。”凌远凑到李熏然耳边,用气声说。


“流氓。”熏然耳朵红了。凌远差点没管住自己,要去咬他耳垂。


“熏然?!”有人叫他,李熏然循声望去,是警队的同事,“黄队!”


“熏然,好久不见!”李熏然站起来,黄队一把抱住他,李熏然没拿雪糕的那只手覆上他的背。松开手,黄队问:“你最近好吗?”


李熏然笑,“好多啦,我现在跟正常人一样了。你看我眼神儿,能有假吗?”


黄队看看他,笑道:“是好了!”


李熏然说:“你跟嫂子一块儿来的?”


“是。”黄队指向不远处一个女人,李熏然笑着向她挥挥手。黄队问:“你呢?”


凌远是和李熏然同时站起来的,李熏然介绍凌远,“我朋友,陪我来吃雪糕。”


凌远伸出手,“你好,凌远。”


黄队与凌远握手,“你好,黄亮,熏然以前的同事。”


黄队见李熏然精神状态确实和他从前没得病的时候差不多,放心同他讲起警队里大家的近况。“熏然,你总算是胖了一点,以前太瘦了,瘦得吓人!”凌远听了也笑。黄队突然吸了一口气,又把那口气吐出来。


李熏然说:“你刚才那个欲言又止是想说什么?”


黄队勉强地笑一笑,摇摇头。


“到底怎么了?”


“袁政委牺牲了。”黄队说,“当时开车堵截逃犯,那人直接加速撞上袁政委那辆警车,车都撞烂了,袁政委受伤过重,没救回来。”


李熏然愣了一下,这种事在警队不多,在警察里不少。


“多保重。”临别,李熏然又狠狠地抱了黄队一下。


“放心吧。”黄队笑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李熏然说,凌远也向黄队摆摆手。


坐下后,静了一会儿,李熏然轻轻地开口,“我从警队走了以后,怕诱发负面的情绪,没敢和过去的同事联系。他们忙,我一个闲人,离得越久,越没有共同话题,到后来,病好了,也没什么好联系的了。”


“生活就是这样的,有聚就有散。”


“借医院房子给我住的人,杨博,我发小,他爸和我爸是同事。他十岁那年,他爸执行任务牺牲了,从小,我爸拿他当儿子,他就是我哥。”


“嗯。”


“他妈从不要求他成绩要多好,唯一的要求是他不能当警察。”李熏然看看凌远,苦笑一下。


“人之常情吧。”


“我病情最严重的那段,杨博比我父母看我看得都严,要是我自杀,我就是他第二个因为当警察而死掉的亲人了。”


凌远握住李熏然的手,“还好你没有。他没有失去你,我也有机会等到你。”


商场里来来往往,都是抱着对生活的期待,来买家具装点他们的家的人。真好,他失去一个梦,上天还给他一个梦。人海川流,他抓住了这个人的手,抓住了这个梦。






十五  没有什么真的放不下






凌远陪熏然去看电影,《解救吾先生》,公安题材,风格写实,根据警方解救明星绑架案的真事改编。看之前凌远犹豫过,担心这个片子太真实,不适合熏然这种情况去看,但是也知道要把抑郁症患者看作正常人去对待,更重要的是,应该相信熏然,便还是同意了。


熏然看完果然哭了。他说:“哥,我们再看一遍行吗?”凌远说:“好啊。”买票时李熏然看时间允许,和凌远商量了一下,又买了两个场次的票,下午稍晚一场,晚上一场。第二场和第三场连得紧,间隔的时间不够吃晚饭,他们先去吃饭。熏然爱吃辣,挑了麻辣香锅。


吃着香辣的饭菜,李熏然说:“这个电影的案子我很熟,这个是解救人质的经典案例,我们当作教材来学习的。我们处理人质绑架案件的预案都是以他们当时的行动为基础,改过来的。”


熏然自己也被绑架过。这部片子对于熏然是双重的煎熬,作为警察的记忆,作为受害者的记忆,在这里重合了。凌远放下碗筷,握住李熏然的手。


“你可能没看到,那个客串的,被绑架的明星本人,他演的警察在戏里和绑匪面对面的时候,那个眼神并不是身为警察的眼神。那是被绑架时的他自己,在演戏的时候附体了,他甚至都弄混了当下和过去,忘了他对面那个不是真的绑匪,只是他的同行,一个演员。他那个眼神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熏然,你恨谢晗吗?”这是凌远第一次问李熏然这个问题。他之前尽量不去触碰熏然这段回忆。


“不恨。我的病是对爱恨都丧失了所谓的,”李熏然说到这里淡淡地笑一下,“因祸得福吧算?后来病好了,可是有了你,想想如果不是他,把我弄得半死不活,我也不会碰到你,可能现在还是一个陷在失恋的痛苦中不能自拔的小警察,这么一想,也就不恨了。”


“他到底是怎么对你的?”凌远看着李熏然,皱起眉。


熏然说:“他给我注射了很多神经性药物,让我以为我是他创造的东西,我生来就是为了执行他意志的。他让我杀人,幸好我那时候还有点儿意识,没听他的命令,冲自己开了一枪,靠疼痛清醒了。我左边肩膀上的疤,就是那次冲自己开枪的枪伤。”


凌远仰起头,闭上眼叹一口气。


李熏然说:“哥,是不是觉得我特坚强?”睁大了眼,像个小孩儿盼着别人夸奖。


这时候了还想着缓和气氛。凌远点头,“是。恨不得把你揉化了贴到我身上。”


李熏然一歪脑袋,“可是还要看电影呢,不能回家,要不我们去附近开个钟点房。”


凌远真忍不住笑了,“那电影不看了,回家做。”


李熏然说:“那不行,票都买了,凌院长你怎么变得这么铺张浪费了。”


“熏然,这个片子比较接近你们工作真实的情况是不是?”


“嗯。像它把时间标出来,强调这个案子从案发到侦破只有22个小时,我们正常工作就是这样的。对于命案的侦破有一个规律,叫‘快三慢五不过七’,七天是个黄金的周期,超过七天没有突破,就会很困难。工作起来不眠不休是常态。”


凌远感叹:“你们警察真了不起。”


李熏然说:“你们医生也了不起呀,我是没见过你做手术的样子,肯定也超级帅。网上不是还有做完那种十几二十个小时的手术,医生护士全都手术服都没脱就瘫在一块儿睡着了的照片?”


凌远笑笑,“那也没有你危险,反正你更了不起。”


“哼,你耍赖。凌远叔叔你多大年纪还耍赖,羞不羞。”


凌远说:“我多大年纪不是你最清楚嘛。”


“臭流氓。”


“你搞错啦小熏然,你哥我是老流氓。老流氓可比臭流氓牛逼多了,有几个人能像我似的,年老色衰了还能对着精力充沛的小帅哥耍流氓啊?”凌远坏笑着,把“精力”两个字咬得尤为重。李熏然彻底服了,这老流氓看着挺老实,根本是老奸巨猾,深藏不露!


吃了饭两人在咖啡馆找了个空座,李熏然枕在凌远肩上小睡了一觉。时间差不多了,凌远叫醒他,去电影院。


熏然第二遍、第三遍看这部电影,仍然泪流不止。凌远揽住李熏然的肩膀,李熏然挪了挪屁股,坐歪一些,将头偏过来,靠住凌远的肩头。


李熏然没想忍,想哭就哭个够,想看就看个够,哭够看够,以后就不要再想了。


回家以后,凌远用零食拖住小金毛,“小狮子来吃小饼干。”趁小东西低头吃东西,拉着李熏然到卫生间,咔嗒,把门锁了。


凌远微笑,“答应要把你揉化,就要把你揉化。”“哥,”李熏然靠到凌远身上,扭动着蹭他的身体,像只小金毛,赤裸,爱撒娇,“你要把我吃到你肚子里,溶到你心里——”


“可是每次把我的东西吃下去的是你呀。”凌远笑着道,李熏然的脸和耳朵都通红,凌远还不罢休:“每次都恨不得把我的精气真髓都吸干净,要我做风流鬼……”


这一晚凌远好像黄昏的云,夏夜的风,轻柔地包裹、穿透李熏然。似乎要永生永世地耳鬓厮磨下去,似乎这一夜间,两人就会白头。李熏然不能自已,眼泪簌簌地流下。


“熏然,”凌远吻掉李熏然的泪,“如果你想当警察,就去当警察。我想把你治好,不当医生也没关系。我来顾家,遛小狮子。我们去找曹医生,让他弄个方案,我来配合他的要求看护你。”其实人摆在第一位的,不一定永远都是自己,他从前不明白,碰到熏然以后,明白了。


李熏然记得凌远说过:“当医生治病救人是人生最有意义的事。”而现在凌远为了他,“不当医生也没关系”。要怎样做才能让他知道,自己像他爱着自己那样爱着他?大概做什么都是不够的。


李熏然弯着眼微笑,“哥,我真的接受我自己了,过去的失意我接受了,再也不能追求小时候的梦想,我也接受了。没有什么东西真的放不下,离开了它我就活不成。你能相信我真的放下了简瑶,就该相信我真的放下了当警察的梦。再说了你老难为人家曹医生干什么,你对医生提出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这是变种的医闹你知道吗?”


凌远笑,像那个白白胖胖的馒头人玩偶,额头抵着熏然的额头,“熏然,没有什么真的放不下,你能放得下,我也可以。”他这一刻才懂得了《天下无双》。那对互相把自己认作对方的男女,他们不是放弃,而是挣脱。叫什么,是男是女,这些身份的枷锁都挣脱了,所思所感,所作所为,才是他们的本质。他们相爱,就是一切的本质。


“哥,认识你以后,我还有过几次想死。”熏然说:“我记得很清楚,晚上想要自杀,可是想起你,又有点高兴。那种感觉很像王小波对李银河说的:‘一想起你,我这张丑脸就泛起微笑。’”要说有什么放不下的,就是你了吧。


凌远说:“你可比王小波好看多啦。”


早上,李熏然醒了,小狮子察觉,爬到床上来舔他。小狮子已经很大,跳上床不费吹灰之力。李熏然亲亲小狮子,下去拉开窗帘,回到床上贴上凌远,把他吻醒,“哥,早。”


凌远醒过来,怔住了。阳光洒满房间,熏然和小狮子都在他身旁,两双圆溜溜的眼睛,带着笑意看着他。两个小家伙,像阳光那么灿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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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红心蓝手来一发   @不虞  技术支持。


谢谢 @狐狸老板娘  赠别名《晚风和干》。


送给 @芦萧可与歌  同学的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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